一

“花如解语应多事 石不能言最可人。”宋朝大文豪陆游晚年时曾写下一首《闲居自述》，当中的这两句被人一再传颂，以至大多数人只知吟咏，不问出处。

不管是婚姻生活不顺遂，还是仕途之路多艰辛，陆游都能豁达面对，虽是一生体弱多病却直至八十四岁高龄才驾鹤西辞。《闲居自述》说的尽是宋代文人放练的心情与精神追求。

花是解语花、石是可人石，最妙的是他们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说，却又可以和爱它、护它、赏它的人惺惺相惜。

花儿们应季而发。一期一会的短暂相约，免不了催发那些易感伤人的离愁。中国名著之首

《石头记》中曹雪芹借着林黛玉将这骨子也恼、也恨、也无奈的爱花人的心绪抒发得淋漓尽致。而石之坚定、石之你不抛它它便不弃你的忠诚让爱石人免却了许多牵肠挂肚的别情。

石以千万种姿态呈现在你面前，或是小溪里的凝眸、家族的守望、城桓的卫护、或是祟山中的祈愿、万佛聚窟的寄托，消毁于丛林中的文明遗迹……

在泉州古城，最先引人入胜的是石与砖堆砌的肃清门、泉山门、朝天门、临漳门、德济门五座盘距南北的古城门。经风霜、历战乱、见辉煌、留遗址。不管你从哪个方位进入古城，都能见到大大小小的燕尾脊、红砖墙的闽南建筑以铺天盖地艳丽的红色刷存在，让你不能不走进细听一段段出砖入石的闽南往事。这故事里包含着闽南人下南洋的沧桑，包含着惠安石雕在世界各地赢得的赞誉，包含着国内国际石材汇聚于南安的商业传奇……

脚下的青石板路传来车辙辗过的声音，沿着石井挨着石院、石条叠着石阶的长街深巷随便拐进一处人家，你无法想象石头会以什么样的形式颠覆你的想象。石狮、石梁、石础、石槽、石柱、石缸、石桌、石灶、石锅、石碗……那外人眼里的精工细刻奇珍似的石头被闽南人不经意的运用在生活的角角落落，经年累月的打磨透着悠悠的暗光，更透着一份儿大户人家从容不迫的气度。

你看你看，蔡氏古民居群、杨阿苗古民居、晋江悟林民居、被称为闽南建筑博物馆的晋江五店市、蠔壳厝错落的蟳蜅渔村、古城墙环绕的崇武古城、石头垒着石头的樟脚村⋯⋯勤劳智慧的闽南人把石的元素运用得多么淋漓尽致，又多么恰到好处。

二

人与石的佳缘绝不仅仅体现在闽南，中国多少地方盛产奇石，其中新疆和田玉、陕西蓝田玉、河南独山玉、辽宁岫玉早成为贵族王公收藏的宝玉，而借苏州园林之名以瘦、皱、透、漏闻名于世的太湖石之美更因宋徽宗亡国亡民之殇而为太湖石留下凄美的气质。

艺术家皇帝宋徽宗赵佶不管是书法还是绘画，可谓开创先河举世无双。品味奇高的宋徽宗举倾国之力征集“花石纲”，亲手精选太湖石极品命人运往汴梁建造自己的梦中园林——寿山艮岳。这精致的皇家园林集天下园林之大成，奇石嶙峋、岩崖帕壁之间，百鸟争鸣、走兽逍遥。成为宋徽宗最值得骄傲的艺术大作，为此他亲书《御制艮岳记》。一边是极尽奢华，无心国事，一边是民不聊生，金兵进犯。此时的宋朝国库亏空、奸臣当道。金兵长驱直入，直接导致靖康耻、北宋亡。有道是：“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

可怜那满园的后庭花石，在战乱的灾难中分散南北、毁于旦夕，空留遗恨。

皇家载入史册的还有一位爱石之人--清朝慈禧太后，御园珠宝荟萃，貌美又爱美的西太后偏爱翡翠与碧玺。这两种玉石原产地一自缅甸、一产巴西。翡翠和碧玺明艳照人，晶莹剔透、温润细腻。正是一桩桩、一件件让人爱不释手的尤物。

如今台北故宫博物院镇馆之宝便是那栩栩如生的翡翠白菜，原以为这颗雕有断腿蝈蝈的翡翠白菜是慈禧太后的心头好，后来才知这颗白菜是光绪皇帝瑾妃的陪嫁。随慈禧太后陪葬的翡翠白菜比故宫这颗更加精美，只是在孙殿英盗墓后便销声匿迹，无迹可寻了。

文物因为有了历史人物构筑的故事而陡增了不可衡量的文化历史和学术价值，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亲眼看到翡翠白菜那一刻，心里多少会觉得，这件翡翠的成色比起现代还是有些差距的，翡翠这外来的宝石物种，因着慈禧太后、宋美龄的喜爱而深深的走进华夏女子的心中，从皇家到名媛纷纷佩戴“红裴、绿翠、紫为贵”的绝色珠宝，红、绿、紫的颜色中，最金贵的当属翠得通透泌油的帝王绿，在拍卖会上总被争相抢拍，“黄金万两，不如凝翠一方”。

去新疆玩，路上好多人卖石头都是什么石头？

现代机械深入古代人工无法抵达的地下层，采撷大地哺育亿万年的精华，因此如今的翡翠比清朝的皇室珍藏更加娇艳，精益求精的苏州雕刻艺师又为之锦上添花。它们被制手镯、挂件、把玩件、笔筒、镇纸⋯⋯，握着它便如同握着心之所托，石之柔美慰人心。只是凡事有度，如何平衡喜爱与痴迷、保护和开采应是时时掂量的命题。

三

宝石或被人们佩戴在身上，或被锁进保险柜，能够欣赏、有缘把玩者实在是稀少。石头如果有心，能够自由选择去处，恐怕最乐于待在山野之中，和百兽作伴，与群鸟对望。

在新疆的赛里木湖，盈盈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蓝的绿的光，澄澈的波纹中，无数的石子铺陈湖底，随手一捞都是形态各异的鹅卵石。而这一方湖水只是新疆一百六十六万平方公里中的极小存在，这里红宝、蓝宝、黄宝、河田玉石引人纷至。

石不能言最可人！山野里的石头兀自林立，从来不去思考未来的境遇，过去的经历。可是神奇的大自然总是会在神奇的地方降临神奇的机遇。而我恰好得遇奇观。

四川海螺沟，有个险要的去处。有年冬天，天降鹅毛大雪，我和三两个旅友在凌晨三点坐上吉普车翻山越岭去看石，道路曲折蜿蜒，路遇施工队伍修路，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好几处险境让车轮下陷、原地打滑，车轮卷起泥泞与残雪盘旋于山麓，我们和常年奔波此处的彝族老司机一路悬着心、吊着胆⋯⋯破晓之际，终达红石滩。

按说，秋天才是这里最美的观景季，刚刚到来的一场厚实的大雪掩盖着长满红藻的石头，只露出侧岩的一小点红，灰蒙蒙的天空、淡淡的黛色山林的轮廓和一层又一层的雪景相叠，倒是让那一点好不容易漏出来的嫣红凸现撩人的生机和希望。

红石滩原本野蛮生长，无人知晓，只因来自日本的摄影师偶然在川西拍摄到后，开始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惊，红石的形成十分独特，贡嘎山的冰川滋养了它，高原的纯净呵护着它，日积月累，形成这世界上独一份的妖娆。这长着红藻的高原石头一旦离开了孕育它的环境，不肖一个时辰，便会退去红色，变成平淡无奇的普通石块。我轻叹眼前的盛景，这藏在深山的石头魅景让人拙于词令，只希望它被完好保留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石头无心胜有心，那么多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都少不了它，它是水墨画里不可忽略的浓墨轻彩，托寄着中国人对于自然的依恋与爱敬。

在泉州非遗博物馆举办的一次邀请展中，见过一种被文人墨客喜爱的石头，用毛笔写字的人甚少不识它，它就是鼎鼎有名位列中国四大砚石之首的安徽歙砚，每一块能作为歙砚的石头都经过五亿到十亿年的地质变化，它的硬度、质地和成分为书法、绘画家的奇思妙想插上轻灵的翅膀。皇帝、文学家、书法家～南唐后主李煜、苏东坡、米芾等都对歙砚推崇备至。歙砚的开采制作传承千年，让爱墨者视若珍宝。一迭宣纸、一条墨、一方砚，字与画的媒介衍生出多少传世佳话，胜却人间无数。

听！石头在唱歌，吟咏的天籁和人心意相通。

听！辗转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以史为镜知兴替。

听！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帝王之家，玩物丧国。

听！磋磨它的掌心，传递着地球另一方道不尽的情与义。

玉石本无言，竟诉天下事。

玉石本无情，悦尽天下人。

玉为石之华，默默解析“仁、义、智、勇、洁”之美德。东方西方、古代现代，“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早已跨越地域与时空，成为同一个星球上的共识。人这一生，若能不断地炼造自己，以高洁的品质共筑和谐的生存环境，纵使渺如微尘，能为这个共同的梦想家园奉上碎如小石的能力，便是我辈之福。

【稿约】 2019-12-23初稿于泉州

作品己发表于《天下石》

作者简介：栗子，作家，学者，摄影人。